账房先生白发满鬓,看起来儒雅随和,笑眯眯地盯着钱迟看,盯得他发毛。
他不紧不慢地从柜台后面踱步出来,走到钱迟跟前,默默注视着他,许久默不作声。
钱迟不敢与之对视,抓耳挠腮,左顾右盼,最后索性将头埋在胸间。
“小钱?”
“嗯?”
钱迟随即抬起头,望着老者。
这个人怎么知道他姓什么?难不成遇到熟人了?
可是钱迟看了半天也没认出这是谁,脑海里完全没有印象,难道是自己在外逃荒的时候太长了,以前的人和事都淡忘了?
看着钱迟疑惑的表情,账房先生开口道:“我是你二叔。”
“二叔?你不是……你还活着……我爹呢?我爹还活着吗?”钱迟显得有些激动,竟上前握住账房先生的手。
“是啊,你四岁那年我和你爹同时被抓去当壮丁,这一去就是十五年,你爹也早已与我断了联系,是生是死至今尚不明朗。”
两人相拥而泣,随即围坐在桌子旁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叙起旧来。
店里的伙计一看两人认识,便识趣地各忙各的去了。
“这些年你受苦了吧!”
钱迟挠挠头,显得有些羞涩:“还行,只是饿饿肚子,受些皮肉之苦,比起被抓去禁忌边缘的人,要幸福得多。”
“禁忌边缘。”钱迟的话似乎勾起了账房先生的回忆,他重复了一遍这个地方,仰面望向窗外,月明星稀。
“但愿人长久,千里共婵娟。”账房先生本就泪眼婆娑,如今一张口说话,再度泪流满面。
良久,他终于平复了情绪,转头对钱迟说道:“今晚你随我回家去,我们慢慢细说。”
“小关,他的账算我头上,我先带他回去了,剩下的事你招呼好,收拾完了就让大伙也早点休息。”
“好嘞,秦爷,您慢走。”被唤作小关的很是尊敬,一边回应一边忙着干手里的活。
“跟我走吧。”说罢头也不回地迈出门去。
醉仙楼门外那些不怀好意地目光纷纷替秦爷让路,不敢直视,钱迟不明白,这些乞讨的人为何会如此畏惧一个酒楼的账房先生。
秦爷家住的离醉仙楼不远,大概两条街的距离,走路不过十来分钟,钱迟跟在他身后,像做了错事躲在父母身后的小孩。
芳草巷便是秦爷家住的位置,巷内也并没有什么花草,都是用青石板铺成的。
幽暗的小巷内也有个别像钱迟一样乞讨的人,他们静静蜷缩在黑暗的角落,不发出任何动静和声响,似乎早已被这个世界遗忘。
秦爷步伐沉稳,钱迟则蹑手蹑脚的,生怕打扰他们的美梦,因为他知道,醒来对他们来说是莫大的痛苦。
钱迟没细数他二叔住的是从巷口开始的第几间院子,他的目光一直飘落在黑暗之中,直到二叔将他拉进院中,他才窥得一丝光明。
插上门栓,绕过影壁,屋内的烛光使钱迟能看清院落的全貌,这是一个三厢房的院子,从西厢房中走出一个妇人,寻常的粗布衣服也遮挡不住她的气质与美貌,其脸上洋溢着喜悦,关切地问道:“回来了?”
看到身后还跟着一个人,妇人不由一愣:“这是?”
秦爷没有回话,直到走进屋中才说道:“我大哥的儿子,名叫钱迟,多年未见,未曾想今天竟能再次相见,烦请夫人多烧几个下酒菜,我和我这个侄子要一醉方休。”
“婶婶好。”
“好,好。你们去中堂等着吧,我这就去做。”
两人在中堂坐定,二叔给钱迟倒了一杯酒,靠在椅子上,长叹一口气:“真是时也命也。来,喝一个。”
两人举杯一饮而尽,钱迟小心翼翼地问道:“二叔,你怎么改姓了?不姓钱姓秦了?”
“说来话长,当年和你爹被抓去禁忌边缘,本来只是做做后勤保障工作,可随着进入禁忌区域死亡的官兵越来越多,我和你爹也被派了进去,里面实在太可怕了,我这辈子都忘不了。”
“禁忌里面到底有什么?”
“死亡的气息。随处可见的白骨,不光是人的,还有各种奇怪的生物,不乏传说中的奇珍异兽,更有些庞然大物的死躯,光是远远地看着内心就止不住的恐惧。”
“你们在里面发现了什么?”
二叔摇摇头:“什么也没发现。我进去了三年零六个月,就逃了三年零六个月,从进去的第一天就被怪物盯上,直到逃出生天的那一刻我也没看清那个怪物的样子。它置身于迷雾中,当你能看清它时,就意味着你马上要死了。”
“后来呢?”
“逃出来以后,我开始变得神志不清,常常分不清梦境和现实,整个人心神不宁,暴躁易怒,甚至时常会产生一种可怕的想法——吃人。”
“吃人?”
“是的,就是你想象中的吃人。多亏遇到了你婶子,她一眼就看出来我是体内神域邪火过剩,消耗精血,灼烧神石,导致神石极不稳定,极易产生疯狂的想法。她仅仅用了一招冰封神域就治好了我,唯一的缺陷就是撑不了太久,一个月就得复疗一次。也正因如此,我和你婶子日久生情,走到了一起。”
说到这二叔脸上才流露出一丝喜悦之情,两人又碰了一杯,继续道:“你婶子名叫秦瑶,当年是云中仙的六大高手之一,点亮了体内神域中的七颗神石,前途不可限量。但她为了我,选择脱离云中仙,她说自己也已经过够了打打杀杀的生活,想换种活法。”
“云中仙?是那个和醉仙楼齐名的云中仙?”
“以前或许是齐名,现在醉仙楼可能已经不够格了,相传云中仙的仙主在禁忌里点亮了第十颗神石,拥有了生命之力,他可以继续寻求机缘,点亮体内的其他神石,提升他的力量。而醉仙楼的楼主年事已高,如果再不能获得生命之力,不出两年就会仙逝,到那个时候醉仙楼岌岌可危。”
“人体内的神域一共有多少颗神石?”
“十二颗。但迄今为止最多只听人点亮十颗,上一个拥有生命之力的人是爻的领袖——张九尘。他已经避世很多年了,是周天一的亲信。”
“神石在哪儿?为何我从来都感受不到?”
“人体内的神域位于一个极其特殊的位置,炁的起点,想要感受到它的存在,就要沿着体内的炁逆流而上,需要耗费巨大的能量,以你目前的状况还远远不行,你首先要做的就是炼体,才能抵得住神元逆流而上对肉体造成的伤害。点亮神石并不是真正的点亮它,而是通过修炼神元,将天地中的神力储存到神石之中,以备不时之需。”
“就像人吃饱饭?”
二叔呵呵一笑:“差不多,但也略有不同。人吃饭,无论是吃一口吃两口还是吃到撑都可以进行活动,但这些神石不行,它们就像一个无底洞,需要从天地间获取大量的特定神力才能将其填满,在填满之前你感受不到它的任何变化。”
“就像请人办事,必须超过这个钱才肯办?”
“诶,有点那个意思了。”二叔惊咦一声:“神石没有高下之分,但神石的能力却有。比如说第十颗神石,是生命之力,是所有修炼者都渴望点亮的一颗神石,但他并不是非得第十个修炼,只是因为生命之力太难获得了,按照修炼的难度将他排在了第十位。”
“也就是说获得生命之力的人并不比其他人厉害?”
“是的。但是和其他神石的力量结合在一起就会无敌。比方说第四颗神石是空间之力,与之结合并可以远程控制他人的性命,花草鱼虫,飞禽走兽,凡是生物,均在此列。而控制的范围则取决于他本身空间之力的强弱。”
“那岂不是无敌?”
“非也。”
“每个人体内的神石大小是不一样的,可以容纳神力的多少自然也有差距,故而修炼可以抵达的境界也是不一样的,这就是人们口中常说的天赋。假设你空间之力的天赋很厉害,修炼成型,一步便可千里;天赋弱的人,可能只有从屋前到屋后的距离罢了。”
“有些懂了。也就是说并不是谁点亮的神石多谁就厉害?”
“是这样。我曾经见过一个只点亮一颗神石的人和点亮九颗神石的人对抗,却丝毫不落下风。但总体上来讲,神石点亮的越多就越厉害。毕竟除了天纵奇才,人与人之间的天赋差距并不会过于悬殊。”
“这么厉害?”
“是我见过最强大的肉体之力,我的比起他的,可谓是小溪遇到江海。也是他改变了我对神石的认知,要知道,那只是最容易修炼的第一颗神石。”
二叔嗅了嗅鼻子,饭菜的香味扑鼻而来,秦瑶烧的四道菜已经端上桌,静静地站在一旁听二叔替他讲解。
“夫人快坐。”二叔连忙起身扶着秦瑶坐下,动作看起来很笨,如同刚在一起的新人。
“有人在呢。”秦瑶抿嘴而笑,竟有些少女般的羞涩。
钱迟此刻闻到饭菜香,肚子又咕咕叫了起来:“好香啊。”
“香那你就快吃吧。”说着给钱迟递过去一双筷子。
望着递过来的筷子,钱迟的鼻尖有些酸涩,眼眶里的泪水止不住地打转,这么多年来,他再次感受到有家人的感觉。
坐定的二叔继续说道:“瞧瞧我这,话题说着说着就说偏了,此刻看到夫人你才又想起来。小钱啊,我这姓氏是随你婶子。当时你婶子遇到我时,我已经发疯了,陷入了癫狂之中,甚至连自己姓什么叫什么都忘了。多亏了你婶婶当初的细心照料,我才得以重归正常。在我想起名字之前,她为了方便称呼我,给我取名秦山,我也挺喜欢,就一直沿用到现在。”
三人相谈甚欢,高挂的满月代表是个团聚的好日子。
不知从哪儿飘来的乌云遮蔽了月光,黑暗笼罩了大地,暗处跳跃的身影速度极快,频频落于院落屋顶,直奔秦山的院落而来。
片刻之后,秦山的院落已被数十个黑影团团包围。
众人身后凭空出现了一名女子,似是踏空而来,身着一袭半透明黑色高钗纱裙,裙下修长的白腿若隐若现,脚踩一双水晶细高跟鞋,肩披黑色软缎,白玉的脸蛋配上一头乌黑顺滑的长发,头绾风流别致流苏髻,云鬓里插着一支玉簪,高雅又不失热情。
“秦瑶,你的死期到了。”说罢轻移莲步便从屋顶瞬移到院中,眉眼之间风情流转,带着一丝妖娆,可谓是一步一景。
屋顶的一半黑衣人相继出现在她身旁,另一半则出现在屋后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