起初,它还在镜子里埋头扎根的时候,有一天,一只衰老的虫子,沿着它的身体气喘吁吁的向上爬。
“唔,真高啊!”老虫子边爬边抱怨。
“这才到哪儿?”它觉得好笑。
它的身体,现在才是棵幼小的树苗。
“我从未到过如此高的地方,想必这便是天上吧。”老虫子终于爬到它头顶,发出一声赞叹。
“真瞎!”它翻了个白眼。
后来它抽长躯干,超过了山巅,有只爬的非常慢的虫子,在脚下一脸羡慕地仰望着它。
“我从现在开始爬,到了秋天,一定能爬到你头顶。”
慢虫子说罢,开始出发,它爬呀爬,爬呀爬,表情非常坚毅,仿佛生来就是为了爬到它顶上。
“那你加油。”它漫不经心说了句。
春天过去,慢虫子才攀到它小腿。
它瞥了一眼,那虫子不知不觉长大了许多。
夏中落了几场大雨,慢虫子被雨冲下去,太阳出来,变作一只透明的壳儿。
“你不爬了么?”它冲着壳儿喊道。
风吹过草地,壳儿躺着,一动不动。
“可惜,我以为你能爬上来呢。”
它在漫长无趣的黑暗中,回想起这些微不足道的生命,突然觉得,自己与这些生命,好像没什么不同。
从前,它在昆仑茫茫群山中遗世独立,以为天地仅此一方便足矣。
后来它愈向上,世界愈来愈大,时间也被无限拉长。
它不停地向上爬,爬啊爬,爬啊爬,什么也拦不住它的脚步。
它是那么骄傲。
就像起初它睁开双眼看世界的第一瞬,疾风正托着它,仿佛生了翅膀,它奔向太阳,那是一切自由的开始。
而今,它是一只失去太阳,一动不动的,透明的壳儿。
“喂……”
它站在寂寂黑暗中,茫然唤道。
没有人回答它,静悄悄的,世界安静的出奇。
“好无聊。”
它在黑暗中描摹旷野的风,山巅的雪,昆仑湛蓝天空下的夜。
从前的月亮沿着记忆照回它眼睛,无数道光涌进来,每一次眨眼的瞬间,都是一万年。
“为什么我不能死去?”有一天它突然问道。
死去,像那只衰老的虫子一样从它头顶跃下,重获自由。
“不行,”它旋即又自我反驳,“我还没找到阿蚩。”
他随时会回来,这么久过去了,他一定有很多很多话要告诉自己。
这么想着,它突然又觉得,黑暗中有丝微弱的光沁进来。
“给你,这样就不会冷了。”
它接过来裹在身上,太阳重新升起,枝干发出绿芽,它还是昆仑之丘的参天大树,阿蚩坐在它脚边,从一数到一百。
“但是现在好了。”
“但是现在好了!”
它跟着重复道。
疾风托着它,它生了翅膀,奔向它的太阳。
“阿蚩!”
他回过头来,澄澈的阳光洒在他脸上,纯粹的,原始的,好看极了。
“下次再见啦!”
然后他一直向前跑,大风吹得落叶横扫,吹得红绸长长,却始终笼不住他的背影,他在野草枯黄中,奔向远方。
“下次再见……”
微弱的光敛起来,它在黑暗中反复嚼着残留的余温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