落霞峰北坡,峰高壁险,山石嶙峋,草木不生。
樵笙双手紧紧扒住岩缝,双脚小心翼翼向右移动,眼睛仔细寻找落脚的地方。将脚慢慢向右上方半掌宽的小台,松手凝神提气向上一纵,双手稳稳的扒住上面的大石。山已经爬了一多半,内力渐渐不济,喉头一阵阵的发甜。略略歇了一下,稳了稳心神,樵笙继续往上爬去。
待樵笙爬上落霞峰的时候,一轮红日正破云而出,放出万道霞光。季衡正一手扶膝的坐在山顶的大石上看着她。少年公子乌发星眸,眉眼清冷,在骄阳映衬下更显夺目。
看阿笙像条壁虎软趴趴的爬在山石上,脸颊粉红,汗凝于腮,越发衬得一双晶亮的眸子明净澄澈,灿若繁星。季衡不由得眉梢牵动,双目微弯,晶光盈盈:“不错,比先前快了些。”
樵笙习武晚,内力差。季衡这些年每天天不亮就带她来爬落霞山。阿笙习武从来刻苦,到今天终于能在日出前爬到顶峰。
等缓上力气,樵笙越过一块大石,和季衡并排坐在山石上,看向山下的云海。轻如丝绢的云团把四下的奇峰遮的无影无踪。待一阵山风吹过,山峰又欣然眼前。一座座青山只露出一个个山尖,仿若海中小岛,时隐时现在云雾中,使人如坠仙境。
待樵笙歇过一会儿,季衡把她拉起来,扣着她的腰施展轻功向山下飞去。樵笙淡定的看着山石从眼前飞过,观察季衡身法与落点,盘算着过几天自己也试试。每次下山季衡都是这么带着她往下飞。山石飞速从眼前擦过,一开始阿笙吓得不敢睁眼,现在还有心思想想别的看看四周景色,进步颇大。
两人步履轻快,不一会儿,掩映在竹海里面的云雪居隐隐可见,有炊烟从竹海里冉冉升起。阿娘死后,季阿婆带着樵笙离开暮归镇,来到洛水城居住。阿婆喜静,不喜人扰,住的地方在洛水城繁华之后,景色优美,清幽自在。
别院四周有许多的李子树,如今正值花期,满树洁白纤尘不染,烂漫花海在四周竹海的包围下仿若人间仙境。
“衡哥哥,李副将说这次军中比武,你又得了魁首。”昨天李副将来家里送东西,和阿婆闲聊时候提起,一副与有荣焉。
季衡淡淡的嗯了一声,似乎夺得魁首并不是多么大的事情。
“那衡哥哥是二十万铁卫中里最厉害的人了?”对于季衡的淡然,樵笙明显更兴奋一些。
“我只是武力单人对阵侥幸得胜,军中好手众多,有马术了得的,有箭术超群的,各有所长。所以我远远称不上最厉害的。”季衡年纪虽轻,却不托大,谦谦君子之风。
“我要是有衡哥哥的身手就好了。”樵笙一脸艳羡。
季衡看她一眼:“我带你学武,是想让你强身健体,要那么厉害做什么?这些年我督促你勤练轻功,就是让你遇事可逃,只要跑回来,剩下的事情交哥哥。”神情口气颇为霸气。
“那遇上比我轻功高的,跑不掉呢?”
季衡笑了笑:“你虽然功夫不济,但若只论轻功,能追上你的该是不多。”
“衡哥哥,你是夸我对吧?”樵笙盯着季衡认真的问。
季衡笑而不答,目不斜视,几步走在了前面,樵笙无奈,只能乖乖跟上。
季衡看着樵笙进了家门,才转身回营。
春儿已经在浴房准备好了热水,看樵笙回来又把干净的衣服拿了一套送过来。樵笙脱下汗湿的衣服踏入冒着氤氲热气的木桶,洗去身上的黏腻。
等收拾好出来的时候,阿婆正坐在堂前的竹椅上笑着看她,对正在准备早食的刘嫂子道:“阿笙跟着衡哥儿练武,这气色越发好看了。
这几年在阿婆的悉心照料下,樵笙像是花树熬过了严冬终于迎来了自己的生长季节。恢复了这个年纪女孩子该有的明媚。又因为练武的缘故,比普通女孩多了几分爽利英姿。
刘嫂子带着春儿把早食端上来,一边忙一边道:“老太太,不是我夸口。整个洛水城咱们姑娘是头一份儿的好看。”回身从春儿端的托盘上把筷子拿来摆上。
“那些官家小姐行动都有规矩,端着架子下不来,木木呆呆的;小门小户的又有些小里小气。唯独咱家姑娘,落落大方,行动爽利。”刘嫂子家是军户,最喜欢大方伶俐的姑娘。
樵笙为阿婆盛上一碗粳米粥,放到阿婆面前道:“阿婆,别听刘嫂子的,她的话惯不可信。”复又为阿婆布上菜:“前几天刘嫂子也说街上张屠夫家的女儿行事大方爽利呢!”张屠夫家的女儿长的很是黑壮,有两个阿笙这么大,走起路来颤颤的,又有一把好喉咙,喊一嗓子整条街都能听的到。
一句话在场的三人笑的止不住,刘嫂子捂着胸口直哎呦,春儿一手拿着托盘一手捂着嘴笑。阿婆用手点着樵笙道:“你这乖猴儿。”
大家说笑几句,刘嫂子带着春儿退下,留着祖孙二人清清静静的吃饭。刘嫂子的男人作战时负伤落了残疾腿脚不便,不能再在营里供职。季堂安排他们夫妇一起来到季家帮佣,男人在外院看守门户,做些粗活,自己就在内宅打理老太太和姑娘的日常。刚来的时候心里还颇为忐忑,季堂在军中素有威名。刘嫂子怕伺候的不好连累自己在军中的儿子。没想到老太太是个随和的人,只说自己庄户人家出身,享福太过怕折了福气,待她如同家里人,从不立规矩磋磨人。不似别的上峰家里仆婢成群,颐指气使。屋里就自己和春儿两个,活计简单,相处和乐。
等吃过饭,樵笙嘱咐好刘嫂子记得让阿婆按时吃药,才拎着季堂让她带给怀素先生的两坛酒去往怀素先生的药庐。怀素先生年纪大了已经荣养,就在云雪居不远处的山上起了一个药庐。平时编纂医书,研究药理,指点指点徒弟,偶尔给上门的伤患瞧瞧病。
这两坛酒是域外贡酒。据说是高山泉水所酿,又用特殊的方法提炼精纯,冷冽甘醇,异香扑鼻。两坛酒还没有启封,隔着坛子就能闻到一股奇异的酒香,确实是好酒。
半面山坡都是怀素先生的药田,许多草药正是花期,黄的紫的白的五彩缤纷。樵笙行走在药田间的小路上,暖阳下浓郁的香气熏人欲醉,引得无数蜜蜂奔忙。蜜蜂的振翅的声音汇集起来,满山满谷都是嗡嗡声。
几个杂役带着药童正在摘双花。晨起日出前是摘双花最好的时候,此时花未全开,香气浓郁,晒干后成色最好。药童把半开的花蕾一一摘下,放进腰上挎的竹篓里面。看到樵笙过来,纷纷和她打招呼。这些人都是跟随怀素先生多年的,樵笙和他们相处日久,彼此很是熟悉。
进了药庐,看到师父正和师兄温承在医案前忙碌。放下手里的酒,樵笙穿上罩衣也过去帮忙。医案上躺着一只兔子,腹部高高隆起。怀素先生最近在研究如何剖腹取出孕兔的小崽。若能成功,以后难产的妇人就能平安产子,将大大减少一尸两命的惨剧。而且此项医术还可以应用到其他病症上。
“阿笙,你看,我和你师兄确定了在兔子身上草乌散的用量。”先生的嗓音有些沙哑。想是这几天煎熬太过。草乌散是手术麻醉用的,用药时的用量非常严格,需要根据患者的年龄、体重以及健康状况使用不同剂量。用在兔子身上的剂量更小,更不易把握。
樵笙眨眨眼睛,看看兔子道:“现在可以实术了吗?”
樵笙跟旁的姑娘不一样,胆大心细手稳,悟性高。天生有博闻强记的本领,看过的医书药典能很快背诵无误。面对血淋淋伤患从来不怕,更难得的是不拘于陈规旧俗。剖腹取子这项医术在设想之初,怀素也和杏林同道提起过,这些从医一辈子的人乍听都会勃然变色,劝他不要异想天开,免得一世英名毁于一旦。可是樵笙听了只是关心如何止痛、如何止血。成为良医仁心固然重要,但是天赋和破旧立新更为难能可贵,如此才能推进医术的改良与进步,普济万民。
樵笙一开始到洛水城养伤的日子,都是在先生的药庐度过的,能下地的时候就帮着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。很快怀素就发现这孩子在这么方面的天赋。怀素先生因为年老,早已不再收徒,最终还是舍不得如此美玉良才,让她入门做了关门弟子。
如今樵笙的性子豁达开朗,更肖似怀素先生,先生一生未婚,醉心医术,平日所爱唯有美酒,时常挂在嘴边的话就是:没什么事是一壶酒解决不了的,一壶不行就两壶。
不过入门的这些年,多是温承带樵笙。怀素先生偶尔提点,检查樵笙学习的进度。
温承看了看樵笙道:“还有些事情需要完善,很快了。”
“多试几个,已达到最佳麻醉效果。来,再拿一只过来。”樵笙闻言从兔笼抱出一只兔子,按在桌上。温承斟酌好用量,用细细的曲柄调羹,将草乌散灌了进去。几息之后,樵笙慢慢松开手,兔子果真和前一只一样一动不动,呼吸平稳。
不多会儿,桌上的就排了一排睡着的兔子,一动不动。
“阿承,将今日所得记录在案,草乌散的用量和起效时间一定要记清楚。”怀素边吩咐徒弟记录医案,边将罩衫脱下。
樵笙将兔子一只只放回笼里。唤来医童把兔笼拿走。
从樵笙进来,怀素就闻到一股奇异的酒香。这会儿正对着两坛子酒研究。
“阿笙,这是什么酒,这么香?快去拿酒杯,我尝尝。”怀素先生闻到酒香,酒虫早就按捺不住了。
樵笙把师父面前的两坛酒又挪回了自己面前,看着师傅颇为认真的道:“这是季伯伯让我给您带的外域贡酒,听说是秘法酿造,很是难得啊。”说着把其中一坛举到先生鼻子下面。
“是不是很香?不过您现在用的药与酒相冲,您得一顿不落的喝完这几天的药才能喝这个酒。”怀素先生正想抬手接,不想樵笙又把手里的酒坛子拿了回去。老先生最近身体有恙,又不喜服药。正应了那句医不自治,让这老先生吃药很是费脑筋。
“我今儿把酒拿过来就是想告诉您,好好喝药,待师兄说您无恙后,才能喝。”
“阿笙,我有没有教导过你,今朝有酒今朝醉,明日愁来明日忧,做人不要想太多,眼下的快乐最重要,来,乖,把酒给师父。”老先生朝阿笙招招手。
“我就是遵从师傅的教导啊,只要一想到您不好好喝药,我就心绪不好,不高兴,所以我决定只要您不好好喝药,就不给您酒喝,不给自己添堵。”
怀素先生目瞪口呆:“我的教导是这么理解的吗?”他转头看向温承。
温承是老实人,当然谁有理维护谁:“师父,我觉得师妹说的甚是有理,师妹遵从师父教诲,学以致用,很是值得夸奖。”
“哦,我还得夸她?”老先生更吃惊了。
“是,当夸。”温承很肯定。
老先生跌足道:“师门不幸,师门不幸。我当初一定是喝醉了才收你们做徒弟,如今徒弟反倒管着师父,哎呀呀,不得活,不得活。”
双手一左一右抱着酒坛走到门口的樵笙朝后退了一步,只把头转过来斜睨着眼道:“从今儿起,我让天冬盯着您吃药,少了一顿,我就把这酒做成跌打酒,教您一口都喝不成。”
老先生一甩袖子,背着手,昂着头气咄咄的上了楼梯。
温承看了看师父的背影,又看看笑嘻嘻的小师妹,不禁摇了摇头,低头整理医案。